
和你以電子郵件通信,都有一段日子了,這是一種很特別的感覺,通信令大家的距離拉近了,文字就有這個作用,這是親身對話時無可代替的。文字表達容讓你有一個反思、深究和沈澱的過程,表達出來的會較全面、完整和清楚,這也是我喜歡文字的原因。之前也說過了,你說的並不是你的,只有你寫出來,才是屬於你的。
這個星期不得不停止了跑步,因為繼右腳傷了六年之後,左腳又傷了,同樣是不知道怎樣傷,可能是這半年恢復跑步的關係吧。左膝關節移了位,我想事情可能一早發生,但自己等閒視之,繼續一星期跑六天,每次跑八至十公里,加上感覺不累,結果就出事了。還有,自己一早就認同痛苦的必要,也許是忍痛的能力較強,結果拖延了休息和治理,令病情惡化,致使不能不停步了。生命沒有必然,愛跑步也不是必然,此刻不得不停下來了,也很平靜。醫師說要休息一至兩個星期,都過了一個星期了,感覺還是不成,我不會勉強自己,我相信還是能繼續跑下去的,這正好是個休整。
很高興聽到你說這樣喜愛閱讀,而且已成為習慣,也進展到一個集中無我的境界,可以神遊書中了。我說的投入是,無論你是工作還是做功課或是讀書,如果能夠完全忘記眼前的一切,投入到工作和書本和功課中,那是一種很好的精神狀態。我最高的紀錄是十四小時,那次和師兄的首次見面和對話。六四之後,到他的房間坐,邊抽煙邊談,從早上九時傾到晚上十一時半,這絕對是一個高峰的體驗,我們談論了很多,我發覺自己的批判思考能力出奇地強,有些意念和想法,好像不是想出來的,而是井噴般出來的。另一次是和老師對談,從下午三時到晚上十一時,有同樣的效果,時間不存在了,日光被燈光取代了,師母看見我們兩人這樣,也沒有打擾,就是這樣,直到老師有點睏,我才不好意思繼續下去。
思想的起動要時間,要熱身,我對什麼工作和思考要隔一段時間休息的說法不以為然,這只是一般的看法,但思考有狀態的話,就不要放過這個機會,這是一種很獨特的體驗,奇思妙想層出不窮,這是潛藏精神能量的大爆發。
我是三十歲後才開始讀董橋的,應該是從他擔任明報主筆開始的,當年他有一個專欄叫「英華沉浮錄」,縱論中英文字,我每篇都看,就這樣迷上了,然後再追讀他的早期作品。當年最受啟發的是「文字是肉做的」這一篇,引錄部分給你看:
「……他(劉大任)說在第一本書《紅土印象》裏寫過一句憤怒青年的表白:『這樣一個缺乏師友的時代,誰來喚醒你?』步入中年的大任其實並未釋然。他受過魯迅、屠格涅夫、海明威、谷崎潤一郎乃至巴金、貝多芬、布拉姆斯的啟發,還有父親的鞭策、老師的開導、同學的影響;最動人的是『詩人秀陶給我打開一扇窗子,讓我明白體驗了美的感動』,『同學郭松棻的多年交談裏,我感受到文學的莊嚴』。『然而,總的來說,我們這一代人的文化素養,是不及格的』,他說。
做了幾十年的文字工作,我覺得非常疲倦。我沒有像劉大任那樣想過「師友當中,有幾個人曾給過我關鍵時刻的幫助」;我只依稀看到「文學的莊嚴」在殘紅的晚霞中浮現出斑斑的餘輝;四野未黑,遠處竟已傳來風聲狼嗥。可是我完全理解大任心中的不甘。他讀杜詩以消永晝,讀到「艱難苦恨繁霜鬢」一句,不覺啞然。他說:「千年不壞的句子,在眼花繚亂的現代文明世界裏,依然有它的地位。所謂『文字消失、文學滅亡』的種種危言(微詞?)看來『慫聽』的成份多過『大義』。他說如果還有一點成績,該是因為他記得母親常愛說一句話:「人心是肉做的」。文字也是肉做的。現代文明世界漸漸淡忘文字的這層功能,總是想把文字凝固成鋼鐵、成塑膠,鑲進冷冰冰的軟件硬件之中。
(註:杜甫的【登高】全詩是「風急天高猿嘯哀,渚清沙白鳥飛回。無邊落木蕭蕭下,不盡長江滾滾來。萬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獨登台。艱難苦恨繁霜鬢,潦倒新停濁酒杯。」
我覺得這講出自己的心底話,偉大的文學作品,是不朽人性的見證,燭照人類世界,即使現代人讀書越來越少,只要它們還在,只要是出色的作品,埋在地下深處,還是會被發掘出來的,總會遇上它的知音。
鼓勵年青人追求自己的夢想,當然是好,但正如你所說,沒怎麼看王貽興的作品,但你受感動就可以了,為自己的夢想而奮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。我有夢想,但從未為夢想投注過多少心力,沒有行動的夢想只是空想而已。都到了這個年紀,一般人都會過了夢想的階段,但有些事情還是可以做的,寧慢莫停,但自己做得不好,也只能如此了,我是努力得不夠,有些羞恥的感覺,但人生就是這樣,在各種力量和考慮的拉扯下,就成了現在這個人。
要在香港這個教育制度下殺出重圍不是易事,但請盡力去做,你這樣喜愛閱讀,我以為已是成功了,這是影響你一生的良好習慣。人生如遊戲,努力去玩;生命寶貴,請珍而重之,德蘭修女如是說。經歷是殘忍的導師,我們忍着痛去學習,去體會。
你要為自己而努力,而奮鬥,我為你打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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