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3月14日 星期日

足球記憶(二)--------《球王比利自傳》與足球與文學





踢球的是波牛,看書的人少。雖不至於誓不兩立,但好像有點不協調。那個年代,沒有什麼青苗計畫,沒有什麼系統化的訓練,沒有什麼青少年足推廣活動。大家一落場,只管踢,不用想,在不斷的嘗試中,在成成敗敗的轉折中,在記起又忘卻間,自覺或不自覺地改善自己提升自己。最起碼,我的同代伙伴當中,為了改善技術而讀相關書籍的,絕無僅有。這當然是我輩村童的情況,身居市區的,或許有不同的表現,只是無暇比較了。

對足球的狂熱,發病期由小學到中學,後來就淡下來了。那個年代,足球是運動的代表,打開報紙的體育版,其實只是足球版,九成內容都是與足球相關的。看球、踢球和閱讀足球雜誌,是生活中的必要內容,佔據重要地位。那時孩童的偶像,大多是足球明星,本地歸本地,國際還國際,並沒有厚此薄彼。

那時,大部分人只是從報紙獲取相關足球的資訊,至於雜誌,在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,印象最深刻的有兩本,一是《足球世界》,一是《英國足球畫冊》,我的足球知識絕大部份是從這兩本雜誌得來的,那是小學和中學時代的讀物。而第一本書——我自費購買的課外書,是《球王比利自傳》,當年是1978年,世界盃在阿根庭舉行。

我們是天生的巴西擁躉,談起足球,有誰不知道巴西,1958、1962、1970三屆世界盃冠軍,每一屆都是大熱門,因為足球在巴西享有近乎宗教的地位。而球王比利,三屆都有參與,1958年的嶄露頭角,1962年智利世界盃的成熟(1966英格蘭世屆盃巴西被捧為大熱,但比利在在八強賽被葡萄牙的西蒙斯踢傷,巴西八強止步),到1970年墨西哥世界盃攀上頂峰,三捧雷米金盃而永遠擁有。當屆對決的對手是意大利,同時兩屆盟主,誰取勝,誰就能首奪三屆錦標而永久保存這個獎座,結果是巴西以4比1取勝,比利從現實上升為神話傳說。他所穿的10號球衣,成為球隊中靈魂球員的專著,「黑珍珠」之名舉世傳頌。他射入的1276球的紀錄,不僅空前,我想也應該是絕後的了吧。他代表山度士出賽,曾經在馬拉界拿球場(全世界最大的球場,可坐19萬5000人,企位1萬5000)連續扭過對方全數11人而射球入網,一生所創的紀錄無數,但有一個紀錄卻破不了,那是由他爸爸堂丁奧所創的在一場球賽內頭頂入五球的創舉,這是他的球王兒子無法追平或打破的。

關於球王比利的事蹟,常常從舅舅們那裏聽到不少,看到他們津津樂道的神情,心裏的敬慕,其至是崇拜與日俱增,所以聽到他出自傳,自然要第一時間擁有。書已不在了,也許能在圖書館找着。當年的售價是6元,那時一瓶大可樂要8毛,替人家蹲在田地種菜半天的薪酬是15元。我還記他在篇首寫的一首小詩——
「我出生,我成長,於是我來到這地方。
是過客,是路人?
要抵涉,我並不匆忙。
我比一些人跑得更快,
因為他們只會奔跑,
而不假思量。
人生可不是這樣的啊!
在這裏萬事有如遊戲一場,
或像過眼雲煙一樣。
最重要的是,
我們所做的,能成為後來者的榜樣。
我帶領着後來者,
我也追隨着前人的足跡。
前人到達終點就要安息,
我也將到達終點,
因為我也要安息。」
這可能是自己最早接觸的新詩,生長在那個窮鄉僻壤的地方,物質匱乏的年代,文學的啟發和滋養,在朦朦朧朧間,似懂非懂之中幽發,我還記得何紫在《少年的我》中的話——
「少年的我忽然領受了一陣短暫的似乎是失而復得的父愛,卻又驀然消失,使我覺得自己好像長大多了,心境亦脫離了同群的書友。有段時間逢周末我沒有再跟他們到兵頭花園去,我獨自到灣仔海旁蹓躂,獨自留在屋子裏讀一些很多字的文學作品,享受那份哀愁。」

何紫談的是張伯的離逝讓他感悟人生,深覺眼前的世界已經不一樣,由此而開啟了一扇文學之門,感受別人的不同感受。關懷也不再侷限在自身,而是擴及到別人、社會、世界。陳耀成在《夢存集》說不明白年輕的意義,他只知道自己切切實實地擁有着一樣物件,它的名字叫「過去」,或許應該加上另一樣,叫做「曾經」吧。是曾「經滄海難為水,除卻無山不是雲」嗎?畢竟是遇上了,感受過了,抓緊過又放開了。現實的「無」卻變為心靈的「有」;事實的「不在」化為記憶的「盤據」,那可是另一種存在形式。

現在回顧,我的文學淵源卻由一本通俗作品的篇首小詩開始,當中的因緣,真的有點耐人尋味。典型的農家子弟,家庭背景,鄉村小學,純樸生活,地方視野,在這個小小世界中,其實也可以尋着很多很多的啟示。

跟友人說過多遍,沒有所謂感悟的方程式,如何去設計,怎樣去策畫,然後迎着心潮去滑過人生的風浪。是莊子的無適無莫,卻又保持某種意向性嗎?我看重的是深切的感受所帶來的深刻反思和深層次體味,然後是那種深會和得心應手,「窩利」抽射,閉眼也能感受進球的快感。

2010年2月7日 星期日

足球記憶(一)經典戰役





我是60後的,這個年齡的宣示,並不是要確認身分,釐清立場,或是展示看人處事的角度和方法,而是因為足球。那個年代,最多人參與,最多人觀看,最能牽動人心的運動,就是足球了。那是群眾的年代,無論是七人小球,十一人大球;不管是硬地、草地,甚至是沙地;不論是市區、郊區,上層下層,都有這麼多人投入這個運動去。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長大的。

記得年少的時候,常常跟叔叔和舅舅們踢足球,看著他們在球場上跟別的球隊比賽的英姿,我也想像有一天自己在場上大顯身手。那時我們可以做的,只是在場邊當撿球童,乘機踢上一腳,也心滿意足了。真真正正讓自接棒,已是高中年代了。我們每週都會和鄰村的足球隊比賽,是每個星期的盛事,由午後而黃昏,由黃昏而日落,直到最後一線光消失,我們才步離球場,那時的鄉村球場是沒有照明系統的。

對於足球的回憶,可記堪記的實在太多了,從哪裏說起呢?那就從那場被講了二十多年還津津樂道的戰役開始吧。1982年的一個夏日,球場內外堆滿了人,場邊空地還停泊了多部小汽車,那是客隊的座駕。我們兩條村的聯隊都要跟一隊冠軍球隊比賽。

這一天對我們所有隊員來說都是美妙的一天,神奇的一天,每個人的發揮都超水準,加上我們的主場是沙地足球場,對方好像不大適應,我們從一開始就佔盡優勢。由於戰術安排關係,我擔任右後衛。大約在五分鐘,我就為自己的隊伍射進一球。其後,我多次上前助攻,除了自己射進兩球,還有兩個助政。上半場我們以五比零領先。

中場休息的時候,領隊兼隊長—我的舅舅,將我調上前場,擔任進攻中場,這是我原來的位置。原先舅舅想保守一點,看清對方實力,也希望我後上,殺對手一個措手不及,所以叫我墮後擔任後衛,既能鞏固後防,又可出其不意,趁機上前助攻。果然,這一招十分湊效。

下半場開始了,我們勢如破竹,繼續取得入球。我自己再射進兩球,有兩個助攻,將比數擴大到九比零。對方潰不成軍,另外兩個隊友,射進三球。在場的觀眾看得如癡如醉,歡呼聲此起彼落。最後,我們以十二比零大勝對手。這一天對我們來說是如此的不可思議,如此的神奇美妙,如此的沒齒難忘。這一場比賽之後,我們年少的一輩開始接班,慢慢代替我叔叔和舅舅們成為球隊的主力,進入我們的足球年代。而這一場比賽永遠留在我們的記憶裏,現在跟當年一起比賽的隊友談起,還津津樂道,都覺得這是我們踢足球的高峰體驗。

就是這樣,我們再不甘於在村比賽了,由於村中很多人都有汽車,所以我們的足跡就伸延到其他地方去。元朗、粉嶺、沙田、大埔、九龍灣、樂富……就這樣踢了十多年。當看到杜琪峰的《柔道龍虎榜》,郭富城周圍找人挑戰,各式各樣的人也欣然應戰,就不期然想起當年的比賽經歷。「浪禮哥,我想和你打一場!」「粉嶺隊,我們想和你們踢一場!」當中會有很多難忘的戰役,但十二比零大捷的這一次是最重要的,因為這鼓舞了我們要打出去,打上去的鬥志。讀書和做人也是一樣吧,勝負可以不論,高下可以不理,榮辱可以不顧,就這樣在一場又一場的比賽中,挑戰裏去發現自己的不足和強項。從而能匡正自己,壯大自己。

附記:天空,應了你的要求,談談足球往事,但也要摻點別的東西,希望不會喧賓奪主。

2010年1月24日 星期日

與天空說



和你以電子郵件通信,都有一段日子了,這是一種很特別的感覺,通信令大家的距離拉近了,文字就有這個作用,這是親身對話時無可代替的。文字表達容讓你有一個反思、深究和沈澱的過程,表達出來的會較全面、完整和清楚,這也是我喜歡文字的原因。之前也說過了,你說的並不是你的,只有你寫出來,才是屬於你的。

這個星期不得不停止了跑步,因為繼右腳傷了六年之後,左腳又傷了,同樣是不知道怎樣傷,可能是這半年恢復跑步的關係吧。左膝關節移了位,我想事情可能一早發生,但自己等閒視之,繼續一星期跑六天,每次跑八至十公里,加上感覺不累,結果就出事了。還有,自己一早就認同痛苦的必要,也許是忍痛的能力較強,結果拖延了休息和治理,令病情惡化,致使不能不停步了。生命沒有必然,愛跑步也不是必然,此刻不得不停下來了,也很平靜。醫師說要休息一至兩個星期,都過了一個星期了,感覺還是不成,我不會勉強自己,我相信還是能繼續跑下去的,這正好是個休整。

很高興聽到你說這樣喜愛閱讀,而且已成為習慣,也進展到一個集中無我的境界,可以神遊書中了。我說的投入是,無論你是工作還是做功課或是讀書,如果能夠完全忘記眼前的一切,投入到工作和書本和功課中,那是一種很好的精神狀態。我最高的紀錄是十四小時,那次和師兄的首次見面和對話。六四之後,到他的房間坐,邊抽煙邊談,從早上九時傾到晚上十一時半,這絕對是一個高峰的體驗,我們談論了很多,我發覺自己的批判思考能力出奇地強,有些意念和想法,好像不是想出來的,而是井噴般出來的。另一次是和老師對談,從下午三時到晚上十一時,有同樣的效果,時間不存在了,日光被燈光取代了,師母看見我們兩人這樣,也沒有打擾,就是這樣,直到老師有點睏,我才不好意思繼續下去。

思想的起動要時間,要熱身,我對什麼工作和思考要隔一段時間休息的說法不以為然,這只是一般的看法,但思考有狀態的話,就不要放過這個機會,這是一種很獨特的體驗,奇思妙想層出不窮,這是潛藏精神能量的大爆發。
我是三十歲後才開始讀董橋的,應該是從他擔任明報主筆開始的,當年他有一個專欄叫「英華沉浮錄」,縱論中英文字,我每篇都看,就這樣迷上了,然後再追讀他的早期作品。當年最受啟發的是「文字是肉做的」這一篇,引錄部分給你看:

「……他(劉大任)說在第一本書《紅土印象》裏寫過一句憤怒青年的表白:『這樣一個缺乏師友的時代,誰來喚醒你?』步入中年的大任其實並未釋然。他受過魯迅、屠格涅夫、海明威、谷崎潤一郎乃至巴金、貝多芬、布拉姆斯的啟發,還有父親的鞭策、老師的開導、同學的影響;最動人的是『詩人秀陶給我打開一扇窗子,讓我明白體驗了美的感動』,『同學郭松棻的多年交談裏,我感受到文學的莊嚴』。『然而,總的來說,我們這一代人的文化素養,是不及格的』,他說。

做了幾十年的文字工作,我覺得非常疲倦。我沒有像劉大任那樣想過「師友當中,有幾個人曾給過我關鍵時刻的幫助」;我只依稀看到「文學的莊嚴」在殘紅的晚霞中浮現出斑斑的餘輝;四野未黑,遠處竟已傳來風聲狼嗥。可是我完全理解大任心中的不甘。他讀杜詩以消永晝,讀到「艱難苦恨繁霜鬢」一句,不覺啞然。他說:「千年不壞的句子,在眼花繚亂的現代文明世界裏,依然有它的地位。所謂『文字消失、文學滅亡』的種種危言(微詞?)看來『慫聽』的成份多過『大義』。他說如果還有一點成績,該是因為他記得母親常愛說一句話:「人心是肉做的」。文字也是肉做的。現代文明世界漸漸淡忘文字的這層功能,總是想把文字凝固成鋼鐵、成塑膠,鑲進冷冰冰的軟件硬件之中。
(註:杜甫的【登高】全詩是「風急天高猿嘯哀,渚清沙白鳥飛回。無邊落木蕭蕭下,不盡長江滾滾來。萬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獨登台。艱難苦恨繁霜鬢,潦倒新停濁酒杯。」

我覺得這講出自己的心底話,偉大的文學作品,是不朽人性的見證,燭照人類世界,即使現代人讀書越來越少,只要它們還在,只要是出色的作品,埋在地下深處,還是會被發掘出來的,總會遇上它的知音。

鼓勵年青人追求自己的夢想,當然是好,但正如你所說,沒怎麼看王貽興的作品,但你受感動就可以了,為自己的夢想而奮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。我有夢想,但從未為夢想投注過多少心力,沒有行動的夢想只是空想而已。都到了這個年紀,一般人都會過了夢想的階段,但有些事情還是可以做的,寧慢莫停,但自己做得不好,也只能如此了,我是努力得不夠,有些羞恥的感覺,但人生就是這樣,在各種力量和考慮的拉扯下,就成了現在這個人。

要在香港這個教育制度下殺出重圍不是易事,但請盡力去做,你這樣喜愛閱讀,我以為已是成功了,這是影響你一生的良好習慣。人生如遊戲,努力去玩;生命寶貴,請珍而重之,德蘭修女如是說。經歷是殘忍的導師,我們忍着痛去學習,去體會。

你要為自己而努力,而奮鬥,我為你打氣。

住家風景



「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作品了,我想當時的杜杜處於巔峰狀態,順手拈來都有深意,隨手寫來都如流水行雲般閒逸雅致.情感的傾注,心思的細微,人情的洞察,還有那份文如其人的溫柔敦厚,見諸文字,無不叫人賞心悅目。
那時杜杜,結了婚數年,有一子一女,散文的題材均取自日常的家居生活,人際互動的漣漪微瀾,在流水般的生活中往往有所醒悟省察.我見著是一個愛與包容的國度.對任何事都能坦然承受,默默地,幽幽地去撿拾和淘洗生活中的被埋沒的智慧.那種既來之,則安之的氣度,教我動容.而文字是這樣的簡潔,晶瑩剔透,又是這樣的自樣流灑,有水波輕漾,春風微拂的風致.
"生命中的啟示都是這樣,沒大狂喜,只是游移於希望和彼岸之間的玫瑰顏色"」

原來都是八年前重讀杜杜作品時的散記了。與侄兒不經意地談起,要重拾當時的情,來個比照。

一直都喜愛杜杜(何國道)的文字,無論是影評或是散文,不管是專欄或是飲食品味,都流露着一份不着意的氣度經營和自持,當中最愛的,是他的散文集——《住家風景》。

當年讀預科時,他在我學校任教,可惜沒有他的課,旁觀着,真的是人如其文,是這樣的不慍不火,恬淡澄明,又是這樣溫柔敦厚,舉止是這容讓把持,企幕自是必然了,那時學生的主流思想是批判理論,激越衝突是基本取態,但站在他旁,心不知怎的就靜下來,脾氣也發不出來。

九華的天主教育是如此的值入他心底裏血液中,好像與生俱來的,如此渾然天成,不着痕跡。書中都是摭拾些日常生活片段,父母子女兄弟夫婦,日常的家庭生活,有尋常的歡愉,也有一般的不快傷悲,兄弟間的誤解和衝突,但聽着杜杜娓娓道來,是這樣的會心和揪心,是這樣的感同心受,其中最愛的是《愛總是遲》這一篇。人生實難,特別是人和人的關係,就是欠缺了點點,結果全然不一樣,而叫我釋懷的,是《grand illusion》中的一句——每個人都有他的原因,這不是接受不接受的問題。只是在傷人害己和傷人利己以及既傷人又不利己之間的選擇。就是做不出,幹不了,造成了這個局面。

我也有我的住家風景,小兒子有學習障礙,但看着他的歡欣笑臉常常展現,敏捷的雙足在家裏有限的家居空間內游走,靈巧的雙手飛快地在手提電話按鍵上翻飛,可以求些什麼呢?導師詰問,你現在覺得他可愛,當他到了十歲,二十歲,你還會覺得他可愛嗎?可愛是幼兒討喜的標記,卻又是成年的耻笑嗎?仍然是世俗的觀點,現實的角度,我無言以對,因為不知道。沒有人類與生俱來的認知結構,學一次,可能要習一千次才能固置,能否遷移應用卻又是另外一難。現實條件,或還可以承受,但環境改變,能否維持卻又是疑問。

雖然說過多次,上帝造人公平,某方面的不足,會是另一方面的充盈。但這個尋覓的過程,發現之旅,嘗試的復止,到底要延續多久?朋友說的,他有很多的功課,我們也是,大家一起學習,未嘗不是樂趣。沒人預知答案是什麼,但我知道,部分的答案卻存在於過程中。

周日醒來,在鍵盤上工作,太太和兒子醒來了,頭部稍稍向左側一移,看到太太在廚房教導小兒子刷牙。教的是這樣的認真,學的是這樣的專注,這一刻凝住了,為住家風景留住深刻的印記,讓這一個定格永遠在腦海裏,心田中,教自己反省、體諒和堅持。不用咬實牙關,毋須慷慨悲歌,更加不用怨天尤人,就這樣去過日常的日子,平凡不過,從中去發現和記取每一個住家風景。